孔飞力:《太平天国幻觉的起源:一场汉人叛乱的跨文化维度》(1977)
太平天国洪秀全玉玺,原印边长19.6厘米,侧面雕双凤朝阳纹
太平天国幻觉的起源:一场汉人叛乱的跨文化维度
Origins of the Taiping Vision: Cross-Cultural Dimensions of a Chinese Rebellion
作者:孔飞力(Philip A. Kuhn,1933-2016)
译者:陈荣钢
引用[MLA]:Kuhn, Philip A. "Origins of the Taiping Vision: Cross-Cultural Dimensions of a Chinese Rebellion." 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19.3 (1977): 350-66.
一个精心设计的帝国神权就这样建立起来,其中包括一套复杂的官僚机构、一种错综复杂的等级制度、一个有望彻底推翻传统土地财富制度的经济计划,以及严格的、毫不妥协的基督教信仰和一部经典文献。在太平天国的鼎盛时期,该运动大概涵盖了200万人。在这场摧毁中国最富庶省份的内战中,在位的满清王朝求援于各省士绅领导的新军,于1864年彻底粉碎了太平天国,并屠杀了该运动狂热的信徒。
天国二字,有两样解法。一样,指天堂永乐之福,系善人肉身死后,其灵魂享受之真福也。一样,指地上凡敬信救世主耶稣的众人,聚集拜神天上帝之公会也。
在《马太福音》的同一章经文中出现了另一个术语——“神的国”:“我又告诉你们: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呢!”(19:24)梁发认为,“神的国”和“天国”一样,有“天堂”和“地上”两重含义。在《劝世良言》后文书中,这个词又出现了,只是形式上稍加修改。对于受过古典教育的读者来说,这个词变得熟悉起来。
在《劝世良言》后文书中,梁发引用《多林哥前书》:“因为神的国不在乎言语,乃在乎权能”(4:20),让人联想到“神州”(字面意思是“神圣的领土行政划分”)。这是一个中国古代的短语。洪秀全旁注《多林哥前书》(15:50,“弟兄们,我告诉你们说,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表明这种“天堂”和“地上”的差别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大约是19世纪50年代初期,梁发的双重阐释被附着在“神的国”一词之上。
《罗马书》说:“在上有权柄的,人人当顺服他,因为没有权柄不是出于神的,凡掌权的都是神所命的。”(13:1)梁发引用了这一节,区分了精神权力和世俗权力。“上权”在中国的官方结构中缺乏对应物,“权”这个字的意思不是指现行合法权力(legitimate power),而是泛指政治权力(political power)。
《圣经》中的这段话揭示了保罗对现行罗马政治秩序中公正性(justness)的基本信念。但在中文里,这个词并不具有这样的含义,而是指“当朝”(the ruling dynasty)。它为服从具有某些特征的政治权威开辟了道路。这种政治权威“都是神所命的”。保罗所说的“神的差役“(《罗马书》,13:7),就是梁发所谓的“神之吏”。
这里的意思不只是说“神”在某种一般意义上使现有的政治秩序神圣化,而是说他派遣了特定的人以一种直接和有目的的方式来掌握权力。对当时的中国读者来说,“神之吏”一词的真正含义是指具有神性或半神性的政治官员,通过超自然的品质来行使其职责,并与超自然的世界产生直接联系。
我们现在需要思考传播过程的下一阶段。这时,洪秀全接受了梁发版本的基督教文本,又反过来改造该文本,并将其注入新的社会环境中。梁发的著作充满了政治和天启的色彩。但我认为,洪秀全似乎并没有立即察觉到它们。只有在广西山区特殊而激烈的社会状况之下,它们才变得清晰起来。
但凡试图追索早期太平天国领导层叛乱意图的学者都会遇到一块巨大的绊脚石,那就是洪秀全的幻觉和他的早期著述。洪秀全的幻觉本身没有直接推动他的世俗政治使命,也没带来什么制度化变革。洪秀全的梦把他带入天堂,他在那里经历了身体的“净化”,确认了自己与上帝的个人关系。随后,洪秀全被赋予斩妖除魔的使命,把上帝崇拜带回人间。那么,要斩杀的妖魔是谁?
其实,如果我们在洪秀全病愈的六年内观察他,我们几乎不可能从他的幻觉中收获任何明确的政治或制度信息。虽然他的个人形象有了明显改变,但他还是担任了村里的教书先生,甚至第四次参加府试(1843年春),力图进入正统的学者—官僚职业体系。府试再次失败后,洪秀全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不过不再像以前那样心理失衡了。
答案可以从两位本身的社会和教育地位中找到。洪秀全虽然在科举中失败了,但他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至少曾经浸润在经典文献中,有博学的能力。虽然洪秀全没有通过府试,但他也不可能完全摆脱他的知识遗产,摆脱作为正统文化传播者的自我形象。因此,他的论点无一例外地转向了基督教和儒家思想可能共存的价值领域。对于没怎么受过教育的梁发来说,这样的思想策略显然不那么有说服力。他的社会地位和自我形象一定让他对自己的使命有了一些不同的看法。
在洪秀全早期的著作中,人与人之间的恶行包括淫佚放荡、忤逆不孝、杀人赌博等等,这些都是儒家道德观念针对的熟悉目标。长诗《原道救世歌》专门论述了行为的“正确”之美,所用的术语是“正”,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儒家术语,意思兼具正统和正直。
在这些著作中,洪秀全对孔子本人的崇敬之情可能有些虚伪,因为他早些时候曾说过,他亲眼看到孔子因把人引入歧途而在天堂被上帝鞭打:“孔丘跪在天兄基督前,再三讨饶,鞭挞甚多,孔丘哀求不已。”(《太平天日》)然而,在他的脑海中,可能还留有对孔子性格的真正宽容——在鞭打之后,孔子被免除了进一步的惩罚,因为他所做的善行抵消了恶行。
这些文章很少像梁发的《劝世良言》强调国家或人民,而是大量强调家庭和个人:“积善之家有余庆,积恶之家有余殃。”(《原道救世歌》,原句也来自儒家经典《周易》)所有这些历史材料都没有将基督教启示的出现与新的国家领导层联系起来,后者力图从道德危机中拯救这个国家和它的人民。
于今夜退而日升矣,惟愿天下凡间我们兄弟姊妹跳出邪魔之鬼门,循行上帝之真道,时凛天威,力遵天诫,相与淑身淑世,相与正己正人,相与作中流之砥柱,相与挽已倒之狂澜。行见天下一家,共享太平,几何乖离浇薄之世,其不一旦变而为公平正直之世也!几何陵夺斗杀之世,其不一旦变而为强不犯弱,众不暴寡,智不诈愚,勇不苦怯之世也!(《原道醒世训》)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奸邪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原道醒世训》)
此外,语境清楚表明,已经升起的“太阳”代表基督教的启示,而不是某种政治或体制的解决方案。这段话结尾处的世界主义愿景通常与人类制度的消亡和不再需要制度的世界精神的到来有关。这是儒家乌托邦主义的核心愿景。
总的来说,洪秀全在早期传教期间似乎不太可能有所隐瞒。他倒是觉得精神上的重生具有力压一切的作用,以至于盖过了政治和体制上的考量。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当梁发《劝世良言》的政治历史观点注入洪秀全的传教之地(广西省)以后,这些观点通过社会行动表现了出来?
一种可能的解释基于中国南方客家移民的社会史。客家人是汉族(中国的主要民族)中一个语言独特的分支,自9世纪以来分几个阶段从中国北方迁徙而来。他们在每个暂居地都保留了自己独特的方言,并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独特的习俗。17世纪至18世纪,成千上万的客家人放弃了广东东部拥挤的河谷地带而向西迁移,直到占领广东和珠江水系西部的大部分地区。这些勤劳能干的农民成为中国南方经济的强大竞争者。随着人口增加,客家农民对原住民群体施加了越来越大的压力。
西方观察家在客家人身上发现了自然选择的明确证据,只有最强硬和最有野心的人才能在艰苦的迁徙过程中生存下来,结果便是产生了一个“能干、机警、进步”的人口分支。不管这个“中国人民的精英社群”是否果真是长期逆境的进化产物,但很明显,他们独立的身份意识、独特的文化特征,以及最重要的是他们独特的方言,都证明他们是一个独特的少数族群。
客家人迁移到珠江三角洲各县并向西挺进广西的过程可以大致追溯到18世纪初。这个过程肇始于政府行为,当时的政府为了缓解广东地区过度拥挤的人口而特意鼓励客家人迁移到南部沿海的新安置区。孔迈隆(Myron Cohen)认为,客家人在相对不利的条件下迁入这些地区,他们要么是佃户,为当地早定居族群的地主劳作,要么成为边缘山地的自耕者。
勤劳和节俭逐渐改善了客家人的状况,他们的人口也随之增加。随着人口增加,客家人出现了新的定居模式。他们的移民祖先要么居住在分散的家园(非核心社群),要么在村庄中与非客家人穿插居住;但他们开始建立纯粹讲客家话的村庄社群,有时在这个过程中会取代老居民。
随着时间的推移,移民的亲属结构开始更接近华南社会的主导结构,也就是局部的世系在单姓村落中共同生活。于是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同化和模糊的区分模式,它符合华南文化的外在标志,即定居和宗族模式,并在平等条件下参加科举考试。同时,语言上的独特性和其他文化特征持续存在。
通过这样描述移民被同化的过程,可以发现客家族群之间的差异。这是一个连续的同化过程,随著移民时间的推移和当地的生态环境而变化。我认为,我们可以从这里开始追溯梁发《劝世良言》的思想,探讨这些思想的不同影响。在许多重要的方面,洪秀全成长的社会环境都影响了他的观念。洪秀全家乡以西250公里就是广西的丘陵山区,在那里,新的信仰最终表达了全方位的政治历史意义。
洪秀全的家乡位于花县,在省会广州以北约50公里。这里地形平坦,到处都是灌溉水源充足的稻田,还有一些小小的丘陵。和现在一样,这个地区在洪秀全的时代就人口密集。一些小村庄紧挨在一起,相距数百米,这些村庄位于肥沃的灌溉景观中。洪家就在附近的一个客家村落中,这些村落通过婚姻关系联系在一起。
在社会方面,洪家的村庄显然在走向单一宗族定居的过程中发展得很好。当时有四大客家族群,共计约有四百人,其中洪氏宗族占据四分之三。18世纪初,四大家族的祖先一起从广东东部的嘉应府(今梅州)迁徙过来。洪氏宗族人多势众,分四房近支宗亲,在花县定居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1732年。
洪秀全本人是第五代实际居住在该村的人。在这个村子里,洪秀全的直系亲属地位显赫。他的父亲(洪镜扬)不仅担任村长和村级社团的领导人,而且还负责管理宗庙的正式事务。所有这些都表明,洪秀全早年的文化环境非常稳定,这些客家移民已经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安全而明确的位置。这里背靠省会,进一步促成了相对有序、控制良好的社会环境。
1874年的《浔州县志》描述了太平天国之乱发生地的非核心客家聚居区。据说客家人住在田间地头,没有近邻,但他们在紧急情况下会迅速集合起来共同防御。另一种定居模式分布在广西紫荆山地区(最终成为太平天国的根据地),那里居住着坚韧但极度贫困的客家人,依靠林业为生(如木炭制造),或在南部的桂县做矿工。无论是家族凝聚力还是定居模式,那里都与洪秀全在广东珠三角的家乡长期定居、治安良好、相对富裕的农业社会相去甚远。这两个地区还可以通过民族构成来进一步对比。
广西是一个异质的社会,包括一些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非汉族人。瑶族和苗族居住在经济条件较差的山区,对汉文化的同化程度最低。壮族是更古老的非汉族原住民,耕种着更肥沃的山谷土地,许多人实际上已经汉化了。正是在这个种族和语言支离破碎的社会中,客家人为生存展开竞争。
敏感的民族身份意识一定是广西社会的一个基本要素。《地方志》对民族的阐述证实了这一点。自1842年以来,客家人和相邻的壮族人不断发生斗争,这又进一步强化了民族意识。这种争斗加剧了本已不稳定和不安全的当地环境。秘密结社的土匪团伙在广西中部横行,激起了当地社群武装自卫的欲望。自卫武装本身也进一步刺激了混乱的局面。
【延伸阅读】
任思梅:《被卖的人:华北地区的人贩子和家庭生活》(2017) 赵刚:《重构中国:清帝国的意识形态与20世纪初现代中国民族国家认同的兴起》(2006) 刘纪蕙:《以阿甘本为背景:中国近代早期民族国家话语中的主权与空无》(2015) 杰弗里·斯奈德-雷恩克:《从摇篮到坟墓:清朝的婴儿塔和下葬婴儿的政策》(2019) 龙沛:《早期现代中国的战争、政治和社会:从襄阳陷落到崖山海战(1272-1279)》(2005) 班大为:《早期中国的占星术和宇宙学:地与天齐》(2013) 汪悦进:《升入天堂还是留在墓中?马王堆一号汉墓的绘画与公元前2世纪中国“重生”的拟真现实》(2011) 巫鸿:《重新思考中国早期艺术中的意义:动物、先祖、人》(2016) 巫鸿:《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无常是一种当代废墟美学》(2012) 巫鸿:《时间的纪念碑性:大钟,鼓楼,西式钟楼》(2003) 韩倚松:《纸上剑客:金庸与现代中国武侠小说》(2005) 燕安黛:《丁戊奇荒:一件不算大事的事的表现及其影响》(2001) 邱燕凌:《无烟糖:省级官僚的死亡与中国国民经济建设》(2010) 麦大维:《唐代中国的国家和学者》(1988) 叶凯蒂:《优雅美人,新女性,活力女英雄,民族国家斗士:梅兰芳在日本、美国、苏联演出的节目选择中对中国的看法》(2007) 柯文:《蒋介石,中国的民族主义政策,以及越王勾践的故事》(2014) 柯文:《在历史与记忆之间》(2016) 高瑞德:《在主权与合法性之间:中国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46-1953》(2019) 王笛:《神秘的交流方式:19世纪四川袍哥的江湖春典》(2008) 杜赞奇:《中国“长二十世纪”的历史与全球化》(2008) 拉纳·米特:《灾难后的国家建设:蒋廷黻与“二战”后中国的重建(1943-1949)》(2019) 墨磊宁:《中文打字机:这里没有ABC》(2017) 墨磊宁:《与国家达成共识:现代中国的民族识别》(2011) 石静远:《汉字的王国:使中国走向现代的语言革命》(2022) 卜正民:《大国》(2016) 濮德培:《单一实体》(2021) 宇文所安:《都是我的!11世纪中国的“乐”、“拥有”和“命名”》(2021) 舒喜乐:《红色革命,绿色革命:社会主义中国的科学种田》(2016) 约恩·吕森:《传统:历史感的生成原理及其在历史文化中的逻辑和影响》(2012) 西奥多·阿多诺:《历史与自由:冲突和生存》(1964) 卡尔·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和目标:轴心时代》(1949) 任柯安:《治理中国现代性的灵魂》(2017) 方称宇,弗朗索瓦·蒂埃里:《中国的花钱:吉祥与庇佑的图像学语言》(2016) 帕特里克·奥布莱恩:《从全球视角研究:探索、发展和传播有用而可靠知识的西欧制度有何历史基础》(2013) 阿尔夫·吕德克:《日常生活的历史:重建历史经验和生存方式》(1995) 查尔斯·蒂利:《历史学家在做什么,以及怎样做》(1990) 塞巴斯蒂安·康拉德:《全球历史中的启蒙运动:一种历史编纂学批判》(2012) 小威廉·休厄尔:《社会史和文化史的政治无意识:一个前定量历史学家的自白》(2005) 小威廉·休厄尔:《历史的逻辑:理论、历史和社会科学》(2005) 莱因哈特·科塞莱克:《未来的过去:关于历史时间的语义学》(1979) 威廉·克罗农:《着手做历史》(2004) 卡尔·J·弗里德里希:《巴洛克时代(1610-1660):宗教、哲学和科学》(1952) 阿尔伯特·托斯卡诺:《狂热主义及其用途》(2017) 索伦·克尔凯郭尔:《天才和使徒的区别》(1847) 书讯 | 琼·柯普洁:《读我的欲望!拉康与历史主义者的对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